齊涵東用校服袖子狠狠擦過嘴角黏糊的鮮血,嘴角的擦傷傳來火辣辣的痛感,他無暇顧及,只把校服領口拉到最高,垂下頭埋住下半張臉。
他依然不習慣這個小區見誰都笑眯眯打招呼的老大爺門衛,他沖老大爺點下頭,飛快刷卡進了小區,原本他「父親」是派了司機每天接送他和齊悠嵐上下學的,齊悠嵐厭惡他,他對齊悠嵐的厭惡只會更多,所以哪怕司機開得是他曾經幻想過的賓利,他也無動於衷。
進家前,他又檢查了一遍校服,確認沒有明顯的痕迹後推開門,他埋頭往前走,被一個撲面而來的抱枕砸了一頭。
「有能耐了啊。」女人眯眼睨着他,她身上是某奢牌經典款的香水味,香氣撲鼻、甜而不膩,可是再貴的香水味也掩蓋不了她從內而外散發的腐爛氣息,她眼神里的貪婪和瘋狂曾讓齊涵東恐懼,隨着年齡漸長,他已經學會忍耐。
反抗是沒有用的,齊涵東十歲出頭時嘗試過多次離家出走,可每次結果都無一例外,女人厭惡他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似乎更害怕他離開的後果,為了杜絕他想要逃跑的心思,被抓住後便會找一群小混混來將揍他得鼻青眼腫、遍體鱗傷。
這無疑是有效的,齊涵東在忍耐中麻木,在麻木中失去逃跑意志。
被打罵時他的靈魂彷彿是半抽離的狀態,一邊身體是實實在在的痛苦,另一邊他置身事外、冷眼旁觀,甚至時間長了還會發獃。
他猜想他「父親」今晚要加班,所以女人如此肆無忌憚地隨手拿起電視桌上端端正正擺放的手腕粗的木棍,掄向齊涵東的背,「你還敢還手?!讓你還手!」
齊涵東強撐着沒躲,將血沫咽進肚子里,他不知道她說的什麼意思,也不在意她說的話,酒精是否損傷腦神經他不清楚,但是她從幾年前開始大腦就已經不正常了。
他幻想過女人把他打死,既然這副身軀是她給的,那就索性把這條爛命還給她,他不稀罕。
門口咔嚓一聲,齊悠嵐挎着大包小包進來,過來玄關,她一眼看見齊涵東手裡僵硬得拿着自己收藏的最完美的木棍,她把東西一撂大跨步走過去:「你拿我木棍做什麼?」
齊涵東瞳孔里似有滔天怒火,女人一巴掌打他臉上,昂着脖頸:「你拿人家悠嵐的東西做什麼!還不快點道歉!一點教養沒有!」
齊悠嵐似乎被嚇了一跳,她再定睛看去,齊涵東嘴角有着明顯的擦傷紅腫,她不耐煩地沖女人喊:「他沒教養還不是你教的,你還有臉說這話。」
如果說齊悠嵐對齊涵東是十分的厭惡,那麼對齊涵東的母親就是千倍百倍的憎惡,畢竟害死她母親的罪魁禍首就是這個女人,對齊涵東充其量只是恨屋及屋。
齊悠嵐一把抽走自己的木棍,繼續諷刺眼前面色發青的女人,「真難聞,什麼味道,像商場廁所里噴的廉價香水。」
齊涵東冷眼看着,發現齊悠嵐這張嘴只要不對着自己攻擊,聽起來還是很舒心的。而且明明剛剛還披頭散髮一副要吃人的女人此時虛弱無比地膝蓋彎着,隨時要跟齊悠嵐下跪的姿態,她嘴皮哆嗦咧嘴笑着討好:「對不起……」
齊悠嵐睨着她,隨手旋轉了下小腕粗的木棍,這木棍是她初中爬山時看見的,她很喜歡,所以帶着這根木棍爬了三個小時山到了山頂,而木棍旋轉發出的唰唰聲證明着她的眼光:「真要誠心道歉,不如下地獄跟我媽親自去說。」
「孩子,」女人撲通跪下,膝蓋與瓷磚的碰撞聲讓齊悠嵐眉頭緊皺,女人哭得淚眼婆娑:「當年的事有太多的誤會,我沒有殺她,悠嵐你想想,我如果殺了人,這會就應該在監獄裏啊!」
齊悠嵐嘖了一聲,眼神眯成條縫:「警告你,別在我這裝可憐,我不吃這套。」
她老爸明明告訴她只要幾個月絕對讓這人捲鋪蓋滾蛋的,這都多長時間了,她撅着嘴,要是她老爸騙人,她就跑去找爺爺奶奶告她老爸的狀。
她懶得再多看地上哀嚎的女人一眼,準備回屋時抬眼看見隔岸觀火般站在不遠處的齊涵東,「怎麼?要替你媽報仇?」
齊涵東轉身就走,先她一步回到房間,房間門砰得關閉。齊悠嵐煩躁地拎起大包小包的紙袋,瞪了眼哭哭啼啼的女人,回了自己房間。
***
學校要趕在中秋前舉行運動會,五班體委說完「自願報名」後急沖沖跑到齊悠嵐座位邊。
「你打算報哪幾項啊?」
趴在課桌上的齊悠嵐瞥他一眼,自顧自換了個方向趴着。
「長跑短跑接力跑?籃球排球乒乓球?咱通通來一遍吧姐。」
體委跑到另一側,賣力地推銷,「還有跳高,非你莫屬,咱班除了你沒人能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
齊悠嵐本來心情就很不愉快,她擺擺手:「不要。」
「一點集體榮譽感都沒有,」坐在後排看戲的齊涵東開口,在齊悠嵐發火前跟體委說:「我報個長跑。」
說完挑釁地朝齊悠嵐歪歪腦袋,齊悠嵐磨磨後牙根,朝雙眼放光張口就喊齊涵東叫哥的體委勾了勾手指,「喂,你剛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項目,我全報了。」
體委感動不已,扯着齊悠嵐袖子就讓她當場把報名項目登記在冊,「我就知道,咱嵐姐一出手,那必定是無人能擋!」
在草稿紙上演算的蕭臨川面無表情地瞥眼後排嘰嘰喳喳吵鬧的幾人,毫無徵兆得跟齊悠嵐的目光撞在一起,兩個人同時別開頭。
齊悠嵐撇嘴,在運動會報名名單上畫了幾個對勾,體委看着被中性筆劃破的名單,急忙接過去找下一個運動健兒了。
蕭臨川打定主意跟齊悠嵐做個陌生人,齊悠嵐脾氣也上來了,看見蕭臨川就撇開頭,從座位旁經過也是把腦袋扭到一邊,兩個人互相把彼此當空氣看待。
沒什麼不好的,蕭臨川想,反正,反正她跟齊悠嵐性格那麼迥然,註定不是一路人,況且自己根本不需要朋友。
她不需要親人、不需要朋友,她才不稀罕。蕭臨川低頭,繼續演算未完的方程式。
***
秦瑜命運坎坷,小學是總被男生捉弄的對象,老師告訴她那是因為小男孩喜歡她所以愛逗她玩,她不信。到了初中,校門口的鬼火少年和班級里的刺頭絡繹不絕、前仆後繼地向她告白。
可能是男生認為她的溫柔、耐心是無害且廉價的,告白試試唄,被拒絕又能怎麼樣呢,多拒絕幾次又能怎麼樣呢,畢竟她看上去真的很好欺負。
秦瑜很羨慕她們班的蕭臨川,那個女生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見了教導主任也不怕,直愣愣從旁邊經過也不忘來句「老師好」,同學們都有些怕她,可是「害怕」是多麼美好的一種品質啊。
因為害怕,所以不敢在蕭臨川面前大聲說話,因為害怕,所以蕭臨川晚自習往講台上一站,教室瞬間鴉雀無聲,而她呢?為什麼沒有人害怕她呀?
秦瑜崩潰得推嚷眼前高年級學長,「我說了我不喜歡你,我現在沒有談戀愛的打算!」
學長纏着秦瑜要把她往小花園裡帶,秦瑜強忍住眼淚,她只是藉著晚自習間歇去熱水房打壺水,為什麼會碰到之前跟她告白的學長。
校園路燈昏暗得各自圈了小塊地盤,秦瑜躲避着學長的拉扯,她心一橫把剛才接了滿壺的熱水瓶雙手舉到身前:「學長!你再動我一下我就把熱水倒你身上了!」
學長嗤笑出聲,他裝模作樣地舉起雙手:「哎呦小學妹真可愛,學長逗你玩嘛,這麼不禁逗呢,這樣吧,明天中午學長請你吃飯。」
「不用!」秦瑜大聲道,隨後掂着水壺拔腿就跑,第二節晚自習的上課鈴已經響了好久了,她遲到了。
走廊上寂靜無比,秦瑜把熱水壺挨着牆邊擺好,從教室後門回到座位上。
同桌虹虹給她寫紙條:接水的人特別多?
她回:也不是很多,不過有人插隊到我前面了,所以我接水晚了。
虹虹寫了好久:你還不如讓生物課代表給你接呢,他在追你誒,讓他表現表現呀。
秦瑜:我還是習慣自己的事自己做,況且我也不打算談戀愛。
虹虹:好叭,那下次你接水叫上我,晚自習那條路上沒啥人,我跟你一起去,你今天該洗頭了嗎?
秦瑜:嗯嗯,今天洗頭。
秦瑜翻開練習冊,看着工整乾淨的筆跡陷入沉思,那個學長不會再來找她了吧,這時餘光掃見窗外走過的人影,她瞬間提心弔膽,努力透過折射出一派溫馨和諧的教室的窗戶朝外望去,發現是陌生的面孔才鬆口氣。
***
蕭臨川沒進班就聽到教室里交織着嘰嘰喳喳和哭泣的吵鬧聲音,她扒拉開圍成一圈的同學,看見齊肩短髮女孩正把頭埋在自己臂彎里不住抽泣着。
「秦瑜?怎麼回事?」
秦瑜聞聲眼淚流得更凶,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整個眼眶又紅又腫,臉上掛着淚水和衣服的褶皺,正死死咬着下嘴唇。
「小魚被高三的欺負了。」虹虹氣不打一處來,她說起話來胸脯不停喘氣,剋制着恐懼和怒意道。
「他總是見縫插針地來騷擾小魚,昨天下了晚自習我們回宿舍,他還帶着一幫人來送零食,小魚怎麼拒絕都不聽。」
「今天中午吃飯他們又過來,小魚說不喜歡他讓他別在過來找她,結果那個人瘋了似的罵小魚,還推了一把小魚,要不是大家攔着,他們就要動手打人了!」
秦瑜緊攥的手心被室友掰開,掌心赫然是摩擦後留下的帶血傷口。
圍着的同學氣得火冒三丈,自己班秦瑜脾氣多好他們一清二楚,這個班誰沒被秦瑜幫過,說是女神都不為過。
女神被欺負到頭上了,這誰能忍,班級頓時嘈雜起來,「哪個班的?我現在找他去!」
站在外圍擠不進來的小胖中氣十足地喊了聲:「要告老師嗎?!」
一直沉默的齊悠嵐出奇憤怒地沖小胖吼:「告個屁老師,要我說就應該套個麻袋把他揍一頓!」
小胖趕緊往眾人身後又挪了挪,弱弱地問蕭臨川,「班長,你說怎麼辦?」
蕭臨川抬起秦瑜受傷的那隻手,問:「幾班的?跟班主任說過沒?」
秦瑜瓮聲瓮氣道:「高三十六班,臨川,我,等班主任來了我會告訴她,讓老師去解決吧。」
蕭臨川也是這個觀點,總不能跑到別的班級揪出那個人揍他一頓吧。她是班長,不是土匪頭子。
齊悠嵐急得不行,她見蕭臨川沉默不語,一拍桌子:「蕭臨川,你簡直冷心冷肺,同學都被欺負到頭上了,你還畏畏縮縮,你還是不是我們班班長,我不管,說什麼我也要去揍他一頓!」
她一把拽過懵懵的秦瑜,大跨步向門口走去。
蕭臨川腦門青筋突突直跳:「你這是在學校尋釁滋事,不怕被記處分嗎。」
齊悠嵐走到教室門口,她停下腳步,「我跟你這種人不一樣,你就一輩子活在框框條條里吧。」
小胖左看右看,瞥見齊悠嵐的目光飄來,立刻舉手緊緊跟着齊悠嵐的步伐:「我也去!」
齊涵東目瞪口呆,他眼瞧着教室里響應聲此起彼伏,義憤填膺緊跟齊悠嵐走出班級的同學越來越多,認為齊悠嵐當學生實在過於屈才,這是搞反動的一把好手啊。
他急忙把手頭的小說扔抽屜里,起身就跟着走,看熱鬧多有意思,看齊悠嵐的熱鬧就更有意思了。
韓啟默默遠離了低氣壓的蕭臨川,班級里同學所剩無幾,蕭臨川已經可以預想到事情不可控的局面。
她拔腿一瘸一拐地追上浩浩蕩蕩的人群。
——齊悠嵐,她的剋星。